第二十二章
第二十二章 (第1/2页)雪后初霁,惨白的日光透过慈宁宫佛堂高窗的明纸,将空旷殿宇切割成明暗交织的、近乎凝固的几何图样。檀香烟气凝而不散,如同有形质的灰纱,悬垂在宝相庄严的鎏金佛像与跪伏蒲团的渺小身影之间。梵呗声单调而悠长,敲打着耳膜,也敲打着谢阿蛮胸腔里那潭被《景和手札》彻底冰封、却又在冰层下灼烧沸腾的恨海。
她维持着跪姿,头颅低垂,露出的后颈细瘦苍白,几缕枯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。指尖机械地拨动着粗糙的檀木念珠,一颗,又一颗,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可抓住的实物。周遭一切——诵经声、木鱼响、香火气、甚至远处宫人极轻的脚步声——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传来,模糊,失真。
只有脑海中那些手札上的字句,如同淬毒的冰锥,一遍遍凿刻着神经:“解局之法……”“沈家势大……尾大不掉……”“苏氏温婉解意……”“天命如此……”“朕需早做决断……”
每一个字,都是她沈家满门鲜血凝成的判词,是她前世缠绵病榻绝望而亡的注脚,是萧景煜那张曾对她温存含笑、如今想来却狰狞如恶鬼的脸皮下,最赤裸的算计与凉薄!
恨。滔天的恨意几乎要撑裂这具瘦弱的躯壳。但她不能动,不能表露分毫。甚至不能让自己因这过于剧烈的情绪而颤抖得太明显。静慧尼姑就在不远处,眼观鼻鼻观心,可谢阿蛮知道,那双看似闭目养神的眼睛,余光从未离开过自己这片角落。
她在等。等一个能让她将这份几乎要焚毁自己的恨意,转化为更冰冷、更致命行动的机会。手札是绝佳的武器,但如何用它,何时用它,需要万无一失的算计。
晨课终于结束。众人鱼贯退出正殿。谢阿蛮动作迟缓地最后一个起身,脚步虚浮,眼神空洞,仿佛神魂还留在那无尽的经文里。经过静慧身边时,她“不慎”被自己过长的裙摆绊了一下,向前踉跄扑倒,手里那串念珠脱手飞出,“噼里啪啦”散落一地。
“蠢钝!”静慧眉头一皱,低声斥道。
谢阿蛮吓得浑身一缩,慌忙跪在地上,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木珠。动作笨拙,手指颤抖,好几次刚捡起一颗,又不小心碰飞了另一颗。她低着头,额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细弱的呜咽泄露着惊惶。
静慧冷眼看着,并未帮忙,只等她好不容易将珠子拢成一堆,才淡淡道:“今日起,晚课后多跪半个时辰,静思己过。佛前失仪,罪过不小。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谢阿蛮带着哭腔应了,将珠子胡乱塞进袖中,摇摇晃晃地爬起来,逃也似的退了出去。
回到那间狭小耳房,插上门闩,背靠着冰冷门板滑坐在地,她才放任自己急促地喘息。方才的“失仪”并非全然做戏,那瞬间失控的恨意与后怕交织,让她几乎真的腿软。但更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——混乱中,她将其中一颗稍大些、内里被她用指甲极小心抠出一点空洞、塞进了一小卷用米浆黏合的、细如发丝的纸条的念珠,借着捡拾的动作,滚到了佛龛下方一个极不起眼的、积满香灰的缝隙边缘。
那是给周宫女的信号。这几日,她已观察清楚,每日午后,周宫女会借口给佛堂送新制的线香,进入正殿更换。更换线香时,她通常会跪在佛龛前默默祷告片刻。那颗“特别”的念珠所在的位置,恰好在她祷告时伸手可及的阴影里。
纸条上只有两个字,用炭条极细地写着——“旧匣”。
周宫女认得“悯忠”,对杏黄旧事反应剧烈,且那夜之后,虽极力掩饰,但谢阿蛮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关注与隐晦的维护。将“旧匣”这个线索递给她,是冒险,也是试探。谢阿蛮需要知道,周宫女到底知道多少,又愿意做到哪一步。更重要的是,她需要有人,能“无意”中,将某些信息,传到崔嬷嬷乃至太后耳中,却不能直接来自于自己这个“痴儿”。
做完这一切,她蜷缩到床铺最里侧,面朝墙壁,像是疲惫惊惧到了极点,沉沉睡去。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手,指甲深深掐着掌心,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。
接下来两日,风平浪静。周宫女照常送香,神态举止未见异常。那颗念珠依旧躺在原处。谢阿蛮按捺住焦躁,继续扮演着痴傻惊惶,只是“梦呓”的次数多了些,内容更加破碎,却总围绕着“黄衣服”、“火光”、“贵人哭”打转。
崔嬷嬷再来时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,问的问题也更加具体:“这两日,可还梦见那件黄衣服?是在哪里?旁边可还有别的东西?或者……什么人?”
谢阿蛮“茫然”地摇头,又点头,语无伦次:“好多灰……在箱子里……锁着……打不开……有人哭……”
“箱子?”崔嬷嬷眼神锐利如钩,“什么样的箱子?在哪里?”
谢阿蛮却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,抱住头,拼命摇头:“不记得……黑……怕……”
崔嬷嬷没有逼问,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,转身离开时,对静慧低声吩咐了几句。自那日后,佛堂内洒扫的范围被重新划分,谢阿蛮被明确禁止再靠近堆放旧经卷箱笼的那个角落。静慧的巡视,也若有若无地,将那片区域纳入重点。
谢阿蛮知道,鱼儿闻到了饵的味道。太后那边,定然已经对佛堂内可能存在的“旧物”起了疑心,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暗中排查。
她在等周宫女的回应,也在等太后下一步的动作。
回应在第四日黄昏,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。
那日天色阴沉,铅云低垂,似有风雪。晚课结束后,谢阿蛮按静慧吩咐,独自留在佛堂擦拭最后几处供桌。空荡荡的大殿里,只有长明灯幽微的光,将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,摇曳不定。
周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手里捧着一个托盘,上面是明日早课要用的新供果。她像往常一样,走到佛龛前,放下托盘,跪下,合十祈祷。
谢阿蛮背对着她,专注地擦拭着桌腿,仿佛毫无所觉。
片刻寂静后,周宫女祈祷完毕,起身,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佛龛前的蒲团。就在她弯腰的瞬间,一样小小的、冰凉的东西,借着衣袖的遮掩,被极快极轻地塞进了谢阿蛮因为擦拭而半挽起袖口、露出的手腕内侧。
谢阿蛮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,没有回头,也没有去看那是什么,只是继续着手里的活计,手指却悄然收拢,将那东西紧紧握住。触感微凉,硬硬的一小片,边缘有些毛糙,像是……碎瓷?还是玉?
周宫女站起身,端起空托盘,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,脚步平稳,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。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,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,极快地说了一句:“小心……有人查浣衣局旧档……牵扯‘悯’字……太后震怒……”
话音未落,人已出了殿门。
谢阿蛮的心猛地一沉。浣衣局旧档!“悯”字!太后震怒!周宫女这是在警告她,调查已经触及了核心,且引发了太后强烈的反应!塞给她的东西,又是什么?
她强忍着立刻查看的冲动,直到将最后一点地方擦拭干净,收拾好水盆抹布,才慢吞吞地走回耳房。
关上门,插好门闩,她摊开汗湿的掌心。
掌心里,是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、颜色暗沉发污的碎瓷片。瓷片质地粗糙,并非宫中常见的细瓷,更像是民间粗窑所出。奇怪的是,这暗沉发污的釉色下,似乎隐隐透着一层极淡的、不自然的暗红色,像是曾经浸染过什么,又被粗糙地洗刷过,却留下了洗不掉的底色。瓷片边缘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、早已干涸的黑色垢渍,散发出极淡的、混杂着土腥和某种草药腐朽后的怪异气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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