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归葬囚笼
第15章 归葬囚笼 (第1/2页)青国历1828年的初春,寒意依旧砭骨。
通往神捕刘老五故乡的官道上,蜿蜒着一支沉默得令人窒息的队伍。
三十二名精壮士兵肩扛一副厚重乌黑的铁木棺椁,步伐沉重划一,踏在尚未返青的冻土上,发出闷雷般的回响。
没有招魂幡,没有哀乐,唯有棺椁前端,一方小小的神捕铁尺,用素麻布仔细包裹着,在料峭寒风里微微颤动。
李易一身素白麻衣,腰悬长刀,徒步走在棺椁最前方。
他的脸比黎城的风雪更冷峻,眼窝深陷,颧骨嶙峋,仿佛所有的血肉都被这两年的血火与悲恸熬干了,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支撑着沉重的魂灵。
唯有那双眼睛,幽深如寒潭,偶尔掠过棺椁时,才翻涌起刻骨的痛楚。他手中紧攥着一个粗布口袋,里面是早已干涸发黑的黎城焦土——那是大人最后战斗过的地方。
队伍行至一处岔路高坡,李易停下脚步。
他解开布囊,抓出一把冰冷的黑土,细碎的颗粒夹杂着未曾燃尽的木炭屑。
他走到棺椁旁,将手伸入棺盖预留的气孔,小心翼翼地将这把来自黎城的泥土,撒在刘老五覆着素帛的遗体胸口。
“大人,”他的声音低哑,几乎被风声吞没,
“回家了。您用命守的城……李易替您看着。”
指尖触碰到冰冷僵硬的躯体,黎城巷战最后那惨烈的画面瞬间撕裂脑海——大人力竭扑向布克布鲁的背影,透胸而出的矛尖,还有塞入他手中那半块染血的虎符……
李易猛地闭上眼,喉结剧烈滚动,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。
他缓缓抽回手,指尖残留着泥土和死亡的冰冷气息。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棺椁,仿佛要将那沉默的轮廓刻进骨血,然后决然转身。
“走!”
队伍再次启程,沉默地融入早春苍茫的天地。
帝都,紫宸殿。熏炉里龙涎香的暖意驱不散殿宇深处的空旷森冷。
新帝萧逸高踞御座,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,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几分复杂的心绪。
阶下,李易一身风尘仆仆的素白麻衣未换,单膝跪地,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杆插在殿中的寒铁枪。
“爱卿平身。”萧逸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,目光扫过李易苍白瘦削的脸颊和眼中挥之不去的血丝,心头那根名为“黎城”的刺又被拨动了一下。
刘老五的死,终究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。
他抬了抬手,内侍总管立刻躬身捧上一个紫檀托盘,红绒布上,一方沉甸甸的紫金帅印在殿内烛火下流转着令人心折的华光。
“北境初定,然百废待兴,尤需柱石。爱卿诛布克,复黎城,功在社稷。”
萧逸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,带着不容置疑的恩赏意味,“此镇北元帅印,统摄北境三军,非卿莫属。望卿……”
“陛下!”李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,平静无波,却像一盆冰水浇在暖炉上,瞬间掐断了萧逸后面所有封赏恩荣的话语。
他没有看那近在咫尺、足以让无数武将疯狂的紫金帅印,只是深深垂下头颅,目光落在自己沾满归途尘土的靴尖。
“神捕刘公遗骸已归故土安葬,遗志得偿。末将斗胆,”
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刀刻,
“请辞帅印,但求一黎城守将之职。刘公以血守黎城,末将……愿继其志,守其城,安其民。”
殿内死寂。
萧逸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,冕旒后的眼神陡然锐利如针。
阶下侍立的几位重臣,如兵部尚书、户部尚书之流,更是瞬间交换了惊诧与微妙的眼神。拒帅印?求守将?这简直……不识抬举!
更是对朝廷恩典的莫大轻慢!
萧逸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收紧,骨节泛白。
他看着阶下那颗低垂的、无比固执的头颅,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与隐隐的怒意升腾而起。
又是黎城!又是刘老五!那捕快和他那句“守人心”,难道成了这年轻将军心中无法逾越的丰碑,连皇权恩赏都黯然失色?
他盯着李易,目光沉沉,似要穿透那单薄的肩背,看清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。
良久,那紧绷的气氛几乎要凝成实质,萧逸才缓缓松开手指,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哼。
“准。”
黎城的春天,来得比帝都更晚,也更艰难。当李易再次踏上这片焦黑的土地,寒风依旧裹挟着未曾散尽的硝烟和尸骸腐朽的淡淡气息。
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,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。幸存的百姓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,眼神空洞麻木,如同惊弓之鸟。
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,只有黎城县丞带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胥吏,惶恐地跪在寒风中。李易扶起他们,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,没有一句废话。
“清点人口,登记造册。”
“开义仓,按人头放粮,老弱妇孺双倍。”
“征发青壮,清理废墟,首要疏通水源,重建居所。”
“召集城内城外所有医者,集中药材,防疫治病。”
一道道指令清晰、冷硬,如同他腰间长刀出鞘的寒光,迅速劈开了黎城绝望的麻木。
他以铁腕整肃了车丰留下的骄兵悍卒,斩了几个趁乱劫掠、欺压百姓的兵痞,悬首城门示众三日。
混乱的秩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,嗤啦一声,瞬间凝固、降温。
秩序初定,李易的目光投向了城外焦黑的田野和荒废的商道。
黎城地处北境要冲,曾是沟通中原、草原乃至西北异域的重要商埠。
战火焚尽了一切。他亲自带人踏勘土地,引山泉灌溉,改良耕具,将从安言商人那里换来的耐寒耐旱的种子分发下去。
他下令在黎城旧址边缘,靠近水源、地势稍平处,划出大片区域,重建集市。
消息如同春风,艰难却执着地吹过了边境的雪山和荒漠。
先是零星的、胆大的安言药商,驮着珍贵的雪莲、虫草,试探着踏入这座刚刚褪去血腥味的城池。
李易亲自坐镇集市,严令公平交易,军卒维持秩序,严惩欺行霸市。
安言人用上好的药材,换走了急需的盐铁布匹,满意而归。
接着,道朗人运着闪闪发亮的矿石来了,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赶着成群的牛羊、驮着厚厚的毛皮来了,甚至更遥远的异国商旅,也带着香料、宝石,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黎城新市。
沉寂多年的商道渐渐复苏,驼铃声、马蹄声、不同口音的讨价还价声,如同生命的脉搏,重新在这片死地上跳动起来。
集市上的货物堆积如山,安言人青翠欲滴的药草散发着独特的清香,道朗人矿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晕,游牧民族雪白的羊毛、厚实的皮子散发着草原的气息,异国的香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活力。
李易时常独自站在集市边缘的高处,看着下面熙攘的人群,看着那些因为交易成功而露出的、久违的、带着希望的笑脸。
他紧抿的嘴角,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、却真实的暖意。大人,您看,人心在暖,城在活。
帝都,宰相府。
暖阁内熏香馥郁,炭盆烧得正旺。
当朝右相中书令苟冬希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,保养得宜的手指捻着一份来自北境的密报,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。
他面前,恭敬地站着户部尚书。
“相爷,您看这黎城……”户部尚书小心翼翼地道,“那李易,不安分啊。开了集市,引了那么多化外之民进来交易,税赋倒是收了一些,可这隐患……”
苟冬希慢条斯理地将密报丢进炭盆,火舌瞬间将其吞噬。
他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寒意:
“隐患?何止是隐患!安言人、道朗人、那些茹毛饮血的游牧蛮子,还有不知根底的异国商旅,鱼龙混杂,聚集边境!他们今日能来做买卖,明日就能探我虚实!黎城乃北境门户,刚刚经历战火,元气未复,若让这些外族势力坐大,甚至暗中勾结……”
他冷笑一声,放下茶盏,目光如毒蛇般盯住户部尚书,
“再者,商贾重利轻义,边贸一开,多少铁器、盐巴、布帛甚至军资流了出去?长此以往,是资敌还是强我?朝廷的威严何在?边境的安稳何存?”
户部尚书额角渗出冷汗:“相爷高见!下官愚钝!只是……那李易是陛下亲点的守将,又有平叛之功,贸然……”
“功?”苟冬希嗤笑一声,眼中满是讥诮,“匹夫之勇罢了!陛下仁厚,念其旧功。然我等身为宰辅,岂能坐视其行差踏错,祸乱边境?”
他站起身,踱到窗前,望着外面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树,声音陡然转冷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
“北境初定,当以休养生息、稳固防务为要!传本相钧令,即日拟旨,颁行北境及所有边关——为绝外患,肃清边陲,自即日起,严禁一切非我青国子民入境贸易!违令者,以通敌论处!所有已开边市,即刻关闭!现有滞留之外族商旅,限期离境,逾期强逐!”
冰冷的旨意,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罡风,裹挟着帝都权谋的寒意,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,狠狠扑向刚刚透出一丝春意的北境。
黎城新市,昨日还人声鼎沸,货物如山。
今日,却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冰封。青国士兵持戈挎刀,面色冷硬地驱赶着茫然无措的异族商旅。
安言人抱着被摔碎的珍贵药材匣子,欲哭无泪;道朗人看着被勒令丢弃的矿石,眼中喷火;
游牧汉子护着被抢夺的牛羊皮货,发出愤怒的低吼;异国商旅徒劳地挥舞着盖有黎城官印的贸易许可文书,被粗暴地推搡出城。
“凭什么?!”
“我们有文书!是你们将军允许的!”
“我们的货!我们的钱!”
绝望的质问和愤怒的抗议在寒风中回荡,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推搡和冰冷的刀鞘。
李易站在城楼上,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脸色铁青如铁,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。
他看着城下那片刚刚点燃生机就被粗暴踩灭的狼藉,看着那些异族商旅眼中燃起的、从惊惶到绝望再到刻骨仇恨的火焰,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顶门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。
禁商令!好一个绝外患!这分明是自毁长城,生生将可能的朋友逼成死敌!
然而,皇命如山。
集市散了,黎城刚刚复苏的生机如同被掐断了根茎的幼苗,迅速枯萎。更深的寒意,却从更远的边境之外,悄然弥漫开来。
北风卷地,白草摧折。边境线外,一处背风的低洼山谷里,几十顶破旧的毡帐在狂风中瑟瑟发抖。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、披着厚重陈旧皮袍的汉子,正死死抱着怀里一个瘦小的、脸颊烧得通红的小女孩。女孩气息微弱,浑身滚烫,小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**。
“阿爸……冷……疼……”细弱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算格仁的心上。
他是附近三十几个小部族临时推举出来的头领,一个粗豪的草原汉子,此刻却急得双目赤红,如同笼中困兽。
“药!药呢?!”他对着帐外嘶吼,声音沙哑绝望。
一个部族老人颤巍巍地捧着一把晒干的、不知名的草根进来,老泪纵横:“头人……没……没有安言人的雪莲退烧散……这些……这些不管用啊……城里……城里也买不到……青国人……不让进了……”
算格仁看着老人手中那毫无用处的草根,又低头看着怀中女儿越来越微弱的气息,一股巨大的、无处发泄的悲愤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。
他想起了那些被青国士兵踩在泥里的药材,想起了那个叫李易的将军曾许诺的公平交易和安宁……都是骗局!冰冷的骗局!
“啊——!”算格仁猛地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如受伤孤狼的长嚎,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冲垮了理智的堤坝。他轻轻放下女儿滚烫的小身体,猛地抽出腰间沉重的弯刀,冲出毡帐!
寒风如刀,卷着雪沫,扑打在他虬髯怒张的脸上。
他高举弯刀,对着山谷中那些同样因寒冷、饥饿、疾病和绝望而骚动不安的族人,用尽全身力气咆哮,声音在狂风中炸开,带着泣血的悲怆:
“青国人!断了我们的盐!断了我们的铁!断了我们救命的药!他们逼死我们的牛羊!现在,又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冻死!病死!饿死!”
他猛地指向南方黎城的方向,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:
“抢!去抢我们活命的东西!安言人!道朗人!所有被青国抛弃的兄弟!拿起你们的刀!跟着我算格仁!杀进黎城!要么抢回活路!要么——就死在回家的路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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