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琉璃残响下
第二章 琉璃残响下 (第2/2页)“不好!”苏未央脸色骤变,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第一次彻底碎裂,露出底下真实的惊惧,“是共鸣裂隙!有人在这里开了后门!”
她冲向那扇光门,速度比小川更快,身形在黑暗中拉出一道淡金色的残影。但小川比她更近,更疯狂。年轻人像感受不到骨折的疼痛,四肢并用,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冲向蓝光——左臂骨折,就用肘关节和膝盖爬行,皮肤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血痕,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血迹。
在触及光幕的瞬间,他的身体开始分解。
不是物理分解,是某种更诡异的、像素化般的离散。皮肤、肌肉、骨骼散成无数光点,每个光点都是一小块模糊的影像——一只眼睛的碎片,半张扭曲的嘴,一根抽搐的手指——这些影像碎片汇入蓝色的洪流,像沙粒被潮水卷走,消失在门后。
整个过程不到两秒。
陆见野冲到光门前时,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、烧灼臭氧的刺鼻味道,和小川最后一声破碎的呼喊。那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,是从正在离散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里挤出来的、无数声音的重叠:
“——老师——对不起——我看见——太多了——”
最后一个音节被光门吞噬。
光门开始坍缩。
幽蓝色向内收缩,边缘泛起不稳定的电火花,噼啪作响,在黑暗中炸开细小的、枝杈状的闪电。苏未央伸手试图稳定它,金色光丝从她指尖涌出,成千上万条,像发光的蛛网缠绕上门框,试图缝合空间的裂口。但光丝一接触门缘就被狂暴的能量撕碎,炸成漫天金色的光尘。她闷哼一声,后退半步,嘴角溢出一缕血丝,那血不是鲜红,是淡金色的,在黑暗中微微发光。
“关不上了。”她喘息着说,声音里第一次露出疲惫,“坐标已经锚定,通道正在固化。对面有人接应,不止一个——我能感觉到至少三个意识体在维持通道稳定。”
“对面是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但能在琉璃塔内部、在阿塔西亚雾霭的干扰下、悄无声息地开共鸣裂隙,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。”苏未央擦去嘴角的金色血液,眼神冷得像淬火的刀,刀刃上凝结着寒霜,“需要内部权限。高级权限。塔内不超过五个人有这个级别的访问密钥。”
陆见野盯着坍缩到只剩一人高的光门。透过扭曲的光幕,他隐约看见对面的景象——不是停车场,不是建筑物内部,而是一片荒芜的、布满暗红色岩石的旷野。天空是诡异的紫灰色,没有云,只有缓慢旋转的、像巨大眼睛般的漩涡,漩涡中心是深不见底的黑。没有太阳,没有月亮,光源来自岩石本身——那些暗红色的石头在自行发出微弱的光,像冷却的熔岩,又像凝结的血块。
旷野中央,站着几个人影。
距离太远,看不清脸,只能看见轮廓。但其中一个人影的轮廓,陆见野觉得眼熟。修长,挺拔,穿着深色的长风衣,背对着光门的方向,正在对另一个人下达指令。他的动作干脆利落,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。风衣下摆在荒原的风中猎猎作响,那风似乎很强,吹得人影衣袂翻飞,但在光门这侧,陆见野感觉不到一丝气流。
风衣内侧翻起的瞬间——
陆见野看见了那个图案。
绣在风衣内侧衬里上的、极其隐蔽的徽标暗纹。需要特定角度、特定光线才能看清的图案:一朵被荆棘缠绕的百合花,花蕊部分是一个抽象的脑电图波形——净化局的标志。
那个在爆炸前就从监控室消失的黑衣人。
那个在监控画面里,站在《悲鸣》前凝视了三分钟,然后转身离开,消失在人群中的黑衣人。
光门坍缩到只剩下一个光点,像即将熄灭的烛火,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了一次、两次——
随即彻底熄灭。
停车场重归黑暗,只有远处应急出口标志还在坚持提供惨淡的绿光。空气中残留的臭氧味渐渐散去,被尘埃和血腥味取代。地面上小川爬行拖出的血迹还在,那辆旧面包车还在,一切都还在原地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集体幻觉——除了小川确实不见了,除了苏未央嘴角还残留着金色的血痕。
但地上还留着拖行的血迹。
和小川消失前最后踩碎的一片衣角——浅灰色的实习生制服,边缘有焦痕,是被空间能量灼烧的痕迹,还沾着已经干涸的、暗红色的血。那片布料不大,只有掌心大小,但上面有一个完整的琉璃塔徽标刺绣,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。
陆见野弯腰拾起那片布料。触手的瞬间,他感觉到布料上残留的温度——不是人体的余温,是某种更诡异的、低频的震颤,像有微弱的电流在上面流淌。他把布料攥进掌心,粗糙的纤维抵着皮肤,像某种无声的控诉,又像最后一句未能说出口的遗言。
“我们得走了。”苏未央说,声音恢复了平静,但脸色依旧苍白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在绿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,“裂隙的开启会触发塔内更高规格的警报——空间扰动监测系统。最多三分钟,净化局的快速反应部队就会封锁整个区域。他们的处理方式……不会像秦主任这么温和。到时候你解释不清为什么带着《悲鸣》残骸出现在这里,更解释不清小川的失踪。他们会把你列为嫌疑人,甚至……”
她顿了顿,选择了一个更温和的词:
“甚至列为需要‘深度观察’的对象。那意味着收容,意味着隔离,意味着在弄清楚你和《悲鸣》的关系之前,你永远不会再见到阳光。”
“但他们带走了他。”陆见野盯着光门消失的位置,那里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空气,但他仿佛还能看见小川离散成光点的最后一刻,“净化局的人。他们为什么带走小川?如果他们是官方,为什么不走正规程序?为什么要开‘后门’?”
“也许是为了灭口。小川看见了不该看见的,听见了不该听见的。也许是为了研究——一个被《悲鸣》深度污染的样本,对某些研究部门来说是无价之宝。”苏未央的视线落在陆见野掌心的布料上,眼神复杂,“也许……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
“是为了喂给别的什么东西。净化局收容的东西,有些比《悲鸣》更古老,更饥饿。”
密封箱在陆见野脚边发出一声低鸣。
那声音疲惫、微弱,像耗尽了所有力量后的叹息。他低头看它。观察窗内,画布上的眼睛已经重新闭上,陷入沉眠。但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——恳求的、熟悉的、仿佛在无声呼喊他名字的眼神——还烙印在视网膜上,与记忆深处那张泛黄照片上十五岁少年的侧脸逐渐重叠。
如果少年抬起头。
如果他的眼睛看向镜头。
“秦主任安排的车在哪里?”陆见野问,声音嘶哑。
“B区出口,七号柱旁,黑色轿车。”苏未央指向停车场另一侧,那里有一条向上的缓坡,坡顶有自然光透入,是出口的灯光,“司机是我们的人。他会送你去安全屋。秦主任会在那里等你,他会解释一切——关于《悲鸣》,关于彼岸花项目,关于你。”
“你不一起?”
“我有别的事要处理。”苏未央转身,金色涟漪在她眼中最后一次闪烁,那光芒比之前黯淡了许多,像即将燃尽的炭火,“记住,陆见野。在你见到秦主任之前,不要相信任何人。不要接受任何人的帮助,不要透露你看见了什么,不要——”
她突然停住,侧耳倾听。
远处传来隐约的、但正在快速接近的轰鸣声——不是警笛,是重型引擎的咆哮,和履带碾压地面的金属摩擦声。净化局的装甲反应部队,比预计来得更快。
“——不要回头。”
话音落下,她的身影开始淡化。不是消失,是某种光学上的扭曲——像热气蒸腾时景象的波动,又像她正在从这个世界“淡出”,进入另一个叠加的图层。她的轮廓变得透明,内部的骨骼和血管隐约可见,那些结构不是人类的,是精密的、发光的金色网络,像某种生物的发光内脏。两秒后,她站立的位置只剩下空荡荡的空气,和地面上几枚正在消散的金色光尘,那光尘落在地面血泊中,发出轻微的嘶嘶声,像冷水滴进热油。
陆见野独自站在停车场中央。
黑暗如潮水涌来,将他吞没。怀中的密封箱重新恢复平静,搏动微弱得像垂死的心跳,每隔十几秒才轻轻震颤一次,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。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,但疼痛开始反扑,一阵阵灼烧般的痛楚顺着神经爬进大脑,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、尖锐的刺痛。
他深吸一口气。空气里有血、臭氧、尘埃和恐惧混合的味道,那味道黏在舌根,久久不散。他抱起箱子,箱子比之前更沉了,沉得他需要双手才能抱稳。走向B区的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,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旷中孤独地回荡。
经过一根承重柱时,他瞥见柱身上贴着的反光标识——那是停车位的编号牌,光洁的不锈钢表面映出他自己的脸。苍白,疲惫,眼下有深重的阴影,嘴唇干裂渗血,头发被汗水和灰尘黏成一绺一绺。但眼睛——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。不再是之前的困惑与挣扎,而是某种更坚硬、更黑暗的东西在滋生,像种子在冻土下苏醒,顶开冻结的表层,露出底下尖锐的嫩芽。
他不再看自己的倒影。
B区出口就在前方。七号柱旁,确实停着一辆黑色轿车。款式普通,是满大街都能见的旧款新能源车,车窗贴着深色膜,从外面完全看不见内部。引擎没熄火,排气管——实际上是伪装成排气管的散热口——吐出白色的尾气,在停车场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薄雾,雾缓慢上升,在惨白灯光下像鬼魂的呼吸。
车旁没有人。
没有司机等候,没有保镖警戒,就那样静静地停着,像一头蛰伏的黑色野兽。
陆见野拉开车门。
后座已经坐了人。
不是司机。司机在驾驶座,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,帽檐压得很低,只能看见下巴紧抿的线条和握着方向盘的、戴黑色手套的手。但后座那个人——陆见野认识。
巷尾的拾荒老头。
他还是穿着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外套,肘部磨得发亮,袖口绽开线头,露出底下灰白的衬里。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,像被电击过,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,每一道沟壑里都嵌着洗不净的污垢。但眼神不一样了。不再是平时那种浑浊的、茫然的、仿佛永远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神色,而是锐利的、清醒的、带着某种沉重到无法承受的东西,像背负着一整座坟墓的重量。
他手里捏着一张照片。
泛黄的,边缘卷曲的老照片,四个角都有折痕,表面有细密的划痕,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。他递给陆见野,动作很慢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,又像怕动作太快会惊碎什么脆弱的东西。
陆见野接过。
指尖触到照片的瞬间,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静电刺痛。照片比他想象的更旧,纸质脆弱得像枯叶,仿佛稍用力就会碎裂。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边缘,举到眼前。
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秦守正。大概二十出头,穿着白大褂,但白大褂敞开着,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衫,领口松了两颗扣子,显得随意而放松。他站在一个实验室门前,门是厚重的金属气密门,门上有一个圆形的观察窗,窗后是模糊的、泛着绿光的景象。秦守正的笑容灿烂得刺眼——那种毫无阴霾的、对世界充满信心的、属于天才少年得志者的笑容,嘴角咧开,露出整齐的牙齿,眼角有笑纹。他手臂随意地搭在一个少年肩上,那姿态亲昵、自然、充满保护欲。
少年大约十五六岁,低着头,只露出小半张侧脸。头发有点长,刘海遮住了眉毛,侧脸的线条还没完全长开,带着少年的青涩感。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的手臂很瘦,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,能看见底下淡蓝色的血管。他的肩膀微微缩着,像在躲避什么,又像在忍受寒冷。
但陆见野认出了那个轮廓。
那个下巴的弧度,那个鼻梁的线条,那个耳廓的形状——
是他自己。
十五岁的陆见野。
照片背景里的实验室,金属门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块铭牌,虽然模糊,但能勉强辨认出字迹:
彼岸花项目——第七收容室
授权人员:秦守正(首席)|陆见野(试验体07)
保密等级:绝密·永生
陆见野盯着照片,血液一寸寸冻结。不是比喻,是真的冰冷感从指尖开始蔓延,顺着手臂爬向心脏,所过之处肌肉僵硬,呼吸停滞。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暴力撬开,不是温柔的唤醒,是爆破——碎片奔涌而出,尖锐的棱角割裂意识:
消毒水的味道,浓烈到刺鼻,每次呼吸都像把刀片吸入肺里。冰冷的束缚带,粗糙的帆布料,勒进手腕皮肤,留下环状的血痕。玻璃后面模糊的人影,穿着防护服,脸藏在面罩后面,只能看见眼睛——那些眼睛没有情绪,只有记录数据时的专注,像在观察培养皿里的菌落。
还有声音,那个永远温柔、永远冷静的声音,透过对讲器传来,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,但在记忆里清晰得可怕:
“别怕,小野。很快就结束了。我会带你出去。”
“看着那束光。对,就这样。”
“记住这种感觉。这是自由的感觉。”
“你是个好孩子。你做得很好。”
秦守正的声音。
年轻时的、更清澈的、但本质上从未改变的声音。
老头看着他变幻的脸色,缓缓开口。声音沙哑,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,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钉子敲进木头,一下,又一下,钉进陆见野的颅骨:
“他当年救你出来。”老头说,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陆见野苍白的脸,那倒影在瞳孔深处扭曲、变形,像溺死在水洼里的月亮,“现在该你还了。”
车窗外,远处传来警笛的呼啸声。
不是普通的警笛,是净化局特种部队专用的、三频交替的尖啸,那声音像某种掠食鸟类的嚎叫,穿透层层混凝土,在停车场里回荡,由远及近,越来越响。伴随而来的还有重型车辆急刹的摩擦声,车门砰然打开的声音,靴底敲击地面的密集脚步声——训练有素的、节奏统一的、包围态势的脚步声。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陆见野一眼。鸭舌帽下的嘴角勾起一个模糊的弧度,不是笑,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——是怜悯?是嘲讽?还是单纯完成任务的放松?
“坐稳。”他说,声音年轻,但语气老成得与年龄不符,“我们要加速了。”
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。
不是电动车该有的声音,是经过深度改装的、大排量内燃机的轰鸣,那声音在封闭停车场里炸开,震得车窗嗡嗡作响。轮胎在地上空转半秒,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和橡胶烧焦的糊味,然后轿车如离弦之箭,猛地窜出,冲向出口的斜坡。
加速度将陆见野狠狠按在椅背上。他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,照片边缘在他掌心皱成一团;另一只手抱着密封箱,箱子在惯性中重重撞在他胸口,震得他闷哼一声,但箱内的残骸没有反应,仍在沉眠。
车冲上斜坡,冲进夜空。
城市猩红的霓虹如血海般涌入车窗,将车内的一切染上流动的红光。后视镜里,陆见野看见停车场出口涌出数十个全副武装的黑影,穿着净化局的黑色作战服,手持造型奇特的武器,枪口抬起,但没有开火——他们接到了活捉的命令。
车拐进小巷,轮胎碾过积水,溅起肮脏的水花。司机的手在方向盘上快速转动,动作精准得像外科手术,每一次转向都恰到好处地避开障碍,每一次加速都卡在追兵视线的死角。他是个高手,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血管,每一个毛孔。
后座上,陆见野慢慢展开掌心。
照片已经被他攥得不成样子,但影像还在。年轻秦守正的笑容,十五岁自己的侧脸,实验室门上那块铭牌——
试验体07
老头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像耗尽了所有力气。他的胸口缓慢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积液般的杂音,像一台快要散架的老风箱。但他嘴角有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笑意,仿佛完成了毕生最重要的任务。
密封箱在陆见野怀中,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、仿佛叹息般的低鸣。
那声音不像之前任何一次——不尖锐,不急促,不饥渴。是温柔的,哀伤的,像告别,又像久别重逢的问候。
像在说:
“你终于想起来了。”
车在霓虹与阴影交织的迷宫中疾驰,将琉璃塔的残响、小川的尖叫、苏未央眼底的金色涟漪、还有那些正在迫近的、代表着“净化”的脚步声,全部甩在身后,甩进越来越深的夜色里。
但有些东西甩不掉。
记忆。真相。债务。
还有箱子里那个永恒的、活着的、会呼吸的地狱。
陆见野低头,看着照片上十五岁自己的侧脸。
少年始终没有抬头。
但他知道,总有一天,他必须抬头。
面对秦守正。
面对彼岸花。
面对第七收容室里,那个被救出来,又注定要回去的——
试验体07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