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第五章 (第1/2页)晨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,惨白地涂抹在静思院的积雪和断壁上,反倒衬得四下里越发清冷萧条。谢阿蛮蜷在草堆里,眼皮微微翕动,并未真正沉睡。怀中的碎瓷片隔着单薄衣物硌着肋骨,冰冷坚硬,却比炭火更能灼烧她的神智。
昨夜李美人门缝后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,如同烙印,刻在脑海。那不是一个彻底疯癫之人应有的眼神,里面有警觉,有恐惧,或许……还有一丝竭力维持的、摇摇欲坠的清明。她藏匿瓷片,她紧盯墙角,她对着吴嬷嬷嘶喊“又来拿我的命”——这个看似疯癫的废妃,恐怕比她表现出来的,知道得更多,也清醒得更多。
但这清醒是福是祸,尚未可知。李美人可能成为揭露旧日阴谋的关键,也可能因为她不可控的疯癫和深藏的恐惧,变成一枚危险的、随时会引爆的惊雷。
而吴嬷嬷……谢阿蛮想起她昨日从墙缝抠取粉末时那鬼祟又急切的模样。那粉末,与这带血的碎瓷,是否同源?都是某种阴私手段的残留?吴嬷嬷背后的人,需要这些,是为了彻底销毁痕迹,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
晨间的寂静被窸窣的脚步声打破。赵宫女照例早早起身,去院中那口半冻的井边打水。她动作迟缓,眼圈发黑,显然也未休息好。经过谢阿蛮角落时,她脚步顿了顿,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蜷缩着的小小身影,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,提着半桶冰水去了李美人屋前,低声叩门。
谢阿蛮依旧保持着痴傻的姿势,头埋在臂弯里,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。李美人今日似乎格外安静,赵宫女在门外等了许久,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窣声响,门开了一条缝,一只枯瘦的手伸出,迅速将水桶提了进去,随即门又合上,全程无声。
赵宫女似乎松了口气,转身回到井边,开始浆洗昨日换下的几件旧衣。冷水刺骨,她搓洗的动作有些机械,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一丝隐隐的不安。
谢阿蛮知道她在不安什么。昨夜李美人房门异响,或许赵宫女也听见了。在这死寂的冷宫里,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足以让人心惊肉跳。再加上之前听闻的长春宫“怪事”,赵宫女这样的底层宫人,最是敏感脆弱,任何风吹草动都容易联想到自身安危。
这是一个机会。谢阿蛮需要让赵宫女“看到”点什么,但又不能让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。疑惧的种子一旦种下,就会自己生根发芽,尤其是在赵宫女这样渴望抓住一点安全感(哪怕是虚幻的)又无人可诉的人心里。
她慢慢地、笨拙地从草堆里爬起来,摇摇晃晃地朝着井台走去,嘴里含糊地念叨着:“水……冷……阿娘……”
赵宫女抬头看她,眼神里的怜悯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:“别过来,井边滑。”声音有些干涩。
谢阿蛮恍若未闻,依旧摇摇晃晃地靠近,赤脚踩在冰冷的雪泥地上,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。她走到井台边,却不看井,而是蹲下身,伸出脏兮兮的手,去捞漂浮在破陶盆水面上的一片枯叶。动作间,她故意将怀里一直紧攥着(外人看来像是无意识的抓握)的右手松了松。
一小块沾着干涸暗红、边缘锐利的白色碎瓷,“恰好”从她指缝间滑落,“叮”一声轻响,掉在井台边被踩实了的雪泥地上。那抹残留的、刺目的正红色釉彩,在灰白背景和脏污的雪泥映衬下,异常扎眼。
赵宫女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声响吸引,落在那块碎瓷上。她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瞳孔微缩,脸上血色褪去几分。她认不出这瓷片具体来历,但那鲜红如血的釉色,出现在这冷宫,出现在一个痴儿手里,本身就透着不祥。
谢阿蛮“啊呀”一声,像是才发现东西掉了,慌忙趴下去捡,手指胡乱地在雪泥里扒拉,将碎瓷重新抓回手里,紧紧握住,还警惕地看了赵宫女一眼,嘴里嘟囔着:“我的……亮亮……不给……”随即转过身,用背对着赵宫女,肩膀缩起,一副护食的孩童模样。
赵宫女僵在原地,手里的衣物掉回盆中,溅起冰凉的水花。她看着谢阿蛮脏污瘦小的背影,又看看她紧攥的、露出一点尖锐边角的拳头,喉咙发干。那红色……那形状……冷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?阿蛮是从哪里捡来的?昨夜李主子门口的动静……和这个有关吗?
无数疑问和猜测瞬间涌上心头,交织着昨夜听闻的“冷宫旧事”和长春宫的“邪性”,让她后背发凉。她张了张嘴,想问问,可对着一个痴儿,能问出什么?难道要问她“这红瓷片是哪里来的”?她能回答什么?
最终,赵宫女只是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只剩下更深的惊惶和认命般的疲惫。她默默地重新拿起衣物,用力搓洗,仿佛要将心头的不安也一并洗去,只是那动作,带上了几分仓皇的力道。
谢阿蛮背对着她,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,旋即平复。她慢慢挪回自己的角落,重新蜷缩起来,将握着瓷片的手藏在身下。种子已经丢下去了,剩下的,就看赵宫女自己如何灌溉那恐惧的幼苗了。
一整天,赵宫女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。她浆洗衣物时频频走神,晾晒时差点被绳子绊倒,去领晚间的粗食时,也匆匆去匆匆回,不敢在院外多停留片刻。她的目光,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李美人紧闭的房门,又飞快移开,带着无法掩饰的惧意;偶尔掠过谢阿蛮时,也复杂难言。
谢阿蛮乐见其成。赵宫女的恐惧,会让她更依赖(哪怕是潜意识里)这个看似唯一“无害”且可能“无意”触及了某种秘密的痴儿。同时,这份恐惧也可能促使她去打探、去留意更多相关的信息,以求自保——或者,在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时,向她认为的“安全”渠道吐露。
傍晚时分,吴嬷嬷再次出现。她今日的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,脸色蜡黄,眼袋浮肿,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,那股混合着檀香的苦味,即便隔着一段距离,也能隐隐闻到,似乎比之前更浓烈了。她径直走向李美人的屋子,手里拎着的食盒比往常稍大一些。
叩门声比平时重了些,带着明显的不耐。“李主子,用膳!”
里面许久没有动静。
吴嬷嬷等了片刻,火气上涌,提高嗓音:“李主子!再不开门,今晚可就没了!”
门内传来李美人嘶哑的、带着颤抖的声音:“你……你又想干什么?拿走……我不吃!我不吃你们的东西!”
吴嬷嬷眼神一厉,压低声音,却带着狠意:“李主子,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乖乖开门,把东西吃了,对谁都好。否则……哼,这冷宫里头,悄没声儿少个把人,谁会在意?”
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。不远处的赵宫女听得脸色发白,下意识后退了半步,低下头,假装没听见。
李美人似乎被这话震慑住了,或是激怒了,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,紧接着是带着哭腔的、破碎的嘶喊:“滚!滚开!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……还不够吗?还要来害我……我不会给你的……死也不会给你!它锁着呢……你们永远找不到!哈哈哈……永远找不到!”
锁着……又是这个词。谢阿蛮心头一紧。
吴嬷嬷脸色铁青,显然被李美人的话戳中了要害,或是激起了怒火。她猛地抬脚,似乎想踹门,但又硬生生忍住,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,将食盒重重放在门口石阶上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:“好!好!你不吃,那就饿着!我看你能撑多久!别忘了,你可不是一个人……”
最后一句意有所指,声音压得极低,但谢阿蛮离得不远,恰好能捕捉到那模糊的音节。不是一个人?指的是谁?李美人在这世上还有牵挂?还是……另有所指?
吴嬷嬷说完,阴冷地扫了一眼李美人的房门,又瞥向角落的谢阿蛮和檐下的赵宫女。赵宫女吓得浑身一颤,赶紧背过身去。吴嬷嬷冷哼一声,转身离开,脚步又快又重,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烦躁。
她经过谢阿蛮身边时,谢阿蛮“恰好”抬起头,露出惯常的痴傻笑容,嘴角流着涎水。
吴嬷嬷厌恶地瞪了她一眼,脚步不停,但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,谢阿蛮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,紧紧攥着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手背上青筋微突,而那手腕内侧,新鲜的鞭痕之上,似乎又多了一道浅浅的、利刃划过的血痕。
伤痕在增加,催促在加剧。吴嬷嬷背后的人,越来越没有耐心了。
夜幕再次降临。今夜无风,却更显寒冷死寂。李美人门前的食盒,直到深夜也未曾动过。赵宫女早早缩回了自己的小屋,门闩落下,再无动静。
谢阿蛮躺在草堆里,毫无睡意。掌心摩挲着那块碎瓷,冰凉的触感让她思绪格外清晰。李美人守着一个秘密,一个可能关乎她孩子死因、也可能关乎某些阴私勾当的证据,她将其“锁”在某个地方。吴嬷嬷及其背后的人急于得到它,甚至不惜威胁。而苏浅雪,远在长春宫,却似乎正被与这些旧事相关的“幻影”和“病症”折磨。
这一切,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。而她,谢阿蛮,要做的不是挣脱,而是顺着网线,找到那个收网的人,然后……取而代之,或者,将网撕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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