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第二章 (第2/2页)她立刻像受惊的动物般,四肢着地,慌乱地去抓那些枯草,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咽,脸上又露出那种痴傻的、执拗的神情。
赵宫女被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待看清是个脏兮兮的小丫头,眼神痴傻,动作笨拙,脸上的惊惧褪去,换上了一丝怜悯。她见谢阿蛮穿着单薄破烂的衣物,赤脚踩在雪地里,冻得通红,手指也满是裂口,于心不忍,弯腰捡起了那几根枯草,迟疑了一下,递还过去,轻声道:“给你。地上冷,快起来吧。”
谢阿蛮猛地抬起头,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宫女,眼神空洞,却牢牢“盯”着对方手里的枯草,然后一把抢过,紧紧抱在怀里,像是得了什么宝贝,咧开嘴,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,口水又流了下来。
赵宫女看着她这副模样,怜悯之色更浓,轻轻叹了口气。在这吃人的宫里,这样痴傻的孩子,能活下来已是奇迹。她想了想,又从自己那半个饼子上,掰下小小的一角,犹豫片刻,还是递了过去:“饿了吧?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谢阿蛮动作顿了一下,似乎没理解,依旧抱着枯草傻笑。
赵宫女将那小角饼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,然后退开几步,不再看她,转身回到屋檐下。
谢阿蛮“呆呆”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饼子,又看看赵宫女,然后飞快地抓起饼子,塞进嘴里,胡乱嚼着咽下,然后又冲着赵宫女“嘿嘿”傻笑两声,这才抱着她的“宝贝”枯草,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角落,重新蜷缩起来。
整个过程,她表现得完全符合一个痴儿对食物和“玩具”的本能反应,以及一丝对陌生善意(递还枯草和给食物)的、笨拙的“讨好”式回应。
赵宫女显然接受了这个设定。一个可怜又痴傻的小丫头,在这冷宫里,或许比那些心思复杂的正常人,更让人放松警惕。
接下来的几天,谢阿蛮开始有意识地“接近”赵宫女。她总是在赵宫女附近徘徊,有时“玩”泥巴,有时对着枯草发呆,偶尔会“无意”地靠近,用那种空洞又似乎带着点好奇的眼神,盯着赵宫女浆洗李美人的旧衣物(从门缝里递出来的),或者看着她修补自己破旧的鞋子。
赵宫女起初还有些戒备,但见这傻丫头只是看着,从不打扰,也不吵闹,渐渐也就习惯了。有时她会自言自语般念叨两句,比如“这天气,水真冷”,或者“这布料都脆了,一搓就破”。谢阿蛮从不回应,只是偶尔会发出一点无意义的音节。
一次,赵宫女在晾晒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衣时,不慎被风吹落在地,沾了泥雪。她急忙去捡,谢阿蛮却先一步,笨拙地爬过去,用脏兮兮的手抓起衣服,递给她,脸上依旧是那副傻笑。
赵宫女接过,看着衣服上新增的脏手印,无奈地摇摇头,却也没说什么重话,只低声道:“唉,你呀……”语气里,竟有了点对待不懂事孩童的宽容。
又过了几日,谢阿蛮“捡到”了一块相对平整、边缘锋利的石片,开始在她常呆的角落,用石片在地上胡乱划拉。划出的东西杂乱无章,有时是歪扭的线条,有时是莫名的凹坑。
这天,赵宫女经过时,无意中瞥了一眼,脚步忽然顿住了。她蹲下身,仔细看着地上那些杂乱划痕中,隐约出现的一个极其简陋、但轮廓依稀可辨的图案——那似乎是一朵花,梅花,五瓣的形状虽然歪斜,却有那么点意思。
赵宫女惊讶地抬头,看向正拿着石片,对着地面发呆流口水的谢阿蛮。“你……你画的?”她指了指那个梅花图案。
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,又看看地面,忽然用石片在旁边重重划了一道,将那个模糊的梅花图案破坏掉,然后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,仿佛觉得这很有趣。
赵宫女眼中的惊讶慢慢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。或许只是巧合吧?一个傻子,怎么可能……但看着这丫头脏污小脸上那双偶尔过于安静(当她发呆时)的眼睛,赵宫女心里某个角落,轻轻动了一下。她在这个年纪时,也曾喜欢在沙地上画些花花草草……
这细微的松动,被谢阿蛮精准地捕捉到了。她依旧扮演着痴傻,但“无意”中展露的这一点点“非纯粹破坏”的痕迹,像一颗种子,悄悄落入了赵宫女心田。这不足以让她怀疑谢阿蛮不傻,却可能让她产生一种“这傻孩子或许并非全无感知”的微妙感觉,从而更容易放下心防。
时机渐渐成熟。
这天傍晚,天色暗得早,寒风凛冽。赵宫女坐在屋檐下,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旧衣,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。谢阿蛮缩在附近的草堆里,怀里抱着几根枯枝,瑟瑟发抖。
忽然,李美人的房门猛地被拉开,李美人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,眼神狂乱,指着赵宫女尖声叫道:“毒妇!你是来害我的!是不是!是不是她派你来的!我的孩子……还我的孩子!”她状若疯虎,就要扑上来。
赵宫女吓得脸色煞白,手里的针线衣物掉了一地,连连后退:“主子!李主子!您认错人了!奴婢是来伺候您的啊!”
李美人却不听,依旧嘶喊着扑打。赵宫女不敢还手,只得绕着井台躲避,狼狈不堪。
就在这时,缩在草堆里的谢阿蛮忽然动了。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,却不是逃跑,而是朝着李美人和赵宫女之间冲了过去,手里紧紧攥着那几根枯枝,嘴里发出尖锐的、毫无意义的叫喊:“啊——!啊——!”
她冲得突然,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蛮劲,正好挡在了李美人面前。李美人被她一撞,踉跄了一下,狂乱的目光似乎被这突然插入的“障碍物”打断了一瞬。
谢阿蛮趁机转过身,背对着李美人,面对着吓呆了的赵宫女,手里挥舞着枯枝,继续发出那种刺耳的、保护领地般的嚎叫,眼睛却飞快地眨了一下,极轻极快地,对赵宫女做了个“快走”的口型。
赵宫女愣住了。
“滚!都滚!你们都是坏人!”李美人回过神来,更加暴怒,伸手就要来抓谢阿蛮的头发。
谢阿蛮“吓得”抱头蹲下,枯枝掉在地上,身体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,嚎叫变成了呜咽。
赵宫女看着挡在自己身前、虽然害怕却“unintentionally”阻了李美人一下的痴傻小丫头,又想起刚才那瞬间似乎看花眼的口型,心中震撼混杂着感激,来不及细想,趁着李美人注意力被谢阿蛮吸引,连忙捡起地上的东西,快步退回了分配给自己的、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耳房,紧紧关上了门。
李美人抓不到赵宫女,又踢打了缩在地上的谢阿蛮两下,见她只是呜呜哭嚎,毫无反应,也觉得无趣,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屋子,重重摔上了门。
院子里重归寂静,只有寒风呼啸。
谢阿蛮慢慢止住呜咽,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雪末,捡起那几根枯枝,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角落。额角似乎被李美人的指甲划了一下,有点刺痛。但她心里,却平静无波。
苦肉计,加上一点点暗示性的“异常”,足够了。经此一遭,赵宫女对她,恐怕就不再仅仅是怜悯,而会多出一份感激和疑惑。这份复杂的情感和尚未证实的好奇,就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。
果然,第二天,吴嬷嬷来送饭时,赵宫女特意等在门口,接过自己和谢阿蛮的那份粗劣食物后,犹豫了一下,低声对吴嬷嬷道:“嬷嬷,那孩子……昨日李主子发病,多亏她挡了一下。您看……能不能给她件厚实点的旧衣服?这天太冷了,她身上那件实在不成样子。”
吴嬷嬷三角眼一翻,嗤道:“一个傻子,冻死了干净,省得碍眼!宫里哪有多余的衣物给她?你要好心,把你自己的给她啊!”说完,扭着腰走了。
赵宫女被噎得说不出话,看着手里两个破瓦罐,默默叹了口气。她走到谢阿蛮的角落,将其中一个瓦罐放下,看着蜷缩在那里、眼神空洞的小丫头,低声道:“吃吧。”顿了顿,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这宫里……真是没一点人情味儿。”
谢阿蛮“迟钝”地抱起瓦罐,小口小口地吃着,耳朵却竖着。
赵宫女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,似乎想说什么,又不知从何说起,最终只是摇摇头,转身离开了。但傍晚她来收瓦罐时,谢阿蛮注意到,她自己的包袱,似乎比来时瘪了一些。
夜里,谢阿蛮在草堆下,摸到了一件半旧但厚实了许多的棉坎肩,虽然打着补丁,却洗得很干净,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阳光晒过的气息。
她将坎肩紧紧裹在身上,久违的暖意一点点渗透冰冷的肌肤。
第一步,算是迈出去了。赵宫女这条线,初步建立。接下来,就是如何从这条线上,获取有价值的信息,比如浣衣局的见闻,比如宫里近期的动向,比如……有关吴嬷嬷,或者其他人、事、物的点滴。
窗外,夜色深沉,朔风卷着雪粒,敲打着窗纸。远处宫墙的轮廓,隐没在黑暗与风雪之中,仿佛蛰伏的巨兽。
谢阿蛮靠着墙,闭上眼睛。前路漫漫,危机四伏,但她已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凤榻上无力等死的沈青梧。她是谢阿蛮,一个冷宫里“痴傻”的孤女,悄然织网,静待风云。
怀中的玉佩穗子,贴着心口,冰冷,却也是她不灭的恨火与野心的铭刻。
这吃人的宫廷,她回来了。而那些欠了她的,她将一一讨回,连本带利。
雪,下得更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