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-去留
第51章-去留 (第2/2页)他没有重复奶奶具体的言语,但那未尽的话语、那份沉甸甸的托付,比任何详细的描述都更有力量,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拾穗儿的心上,也压在了整个去留抉择的天平上。
拾穗儿被这直击灵魂的质问钉在了原地,张着嘴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和眼前残酷的现实在她脑中疯狂撕扯,一边是沉甸甸的诺言,一边是血淋淋的恐惧。她最终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,身体软软地滑落,蹲在地上,将脸深深埋进膝盖,肩膀剧烈地耸动,发出压抑到极致的、绝望的呜咽。
陈阳看着拾穗儿彻底崩溃的样子,胸口堵得发痛。他明白,自己搬出奶奶,近乎是一种残忍的逼迫。
他痛苦地别过脸,仰起头,用力眨回眼中的湿意。
阿古拉奶奶的期望,像最沉的枷锁,锁住了“离开”的脚步,也让“留下”的每一步,都变得无比艰难。两人之间的争执,此刻陷入了一种充满悲伤与无助的沉默。
帐篷的另一角,张教授正面对着苏晓、杨桐桐和陈静三人。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,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凌乱,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,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。他听着三位年轻人理性而冷静的分析,久久不语,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茫然地看着地面。
苏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专业和客观,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嘴唇,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。作为医生,她见惯了生死,但面对这种群体性的艰难抉择,她依然感到沉重。
“教授,我完全理解您和陈阳对试验田的感情。那不仅仅是块地,是你们的心血和希望。但是,我必须从最根本的安全角度出发。搬迁,是目前情况下最理性、风险最低的选择。我昨天逐一检查了受伤的村民,有好几个都是被坍塌的房梁和墙体砸伤的,万幸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。但原址的建筑结构经过这次沙暴和地基松动,已经非常不稳定了,就像一颗定时炸弹。继续留在这里,等于将所有人的生命安全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之下。我们……不能拿人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。感情上再不舍,也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。”
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,却像手术刀一样,剖开了温情掩盖下的残酷真相。
杨桐桐站在苏晓身边,一向活泼的她此刻脸上写满了严肃和关切。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,翻看着里面记录的金川村日常和沙暴后的惨状,声音低沉:“教授,苏晓说得对。故土难离,这是人之常情,我拍这些照片的时候,最能感受到大家对这片土地的感情,每一张笑脸,每一道皱纹,都和这里的一草一木连着。可是,人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。关于未来的生计,我们可以想办法,活人不能让尿憋死。新村那边,我可以立刻联系我认识的企业和社会团体,募捐一批现代化的农具,或者帮大家把沙枣、羊毛这些特产,通过电商平台卖出去,讲故事,打造品牌。只要我们人在,心齐,希望就在,未必不能闯出一条新路来。留下,可能是守着过去的念想等一个渺茫的希望;离开,或许是放弃过去,但更是为了拥抱一个更安全的、可以重新创造未来的可能。”她的语气充满了鼓动性,试图在绝望中点燃新的火苗。
陈静抱着胳膊,她总是显得最为理智和干练,此刻更像一个冷静的分析师。
“教授,我已经和县里的相关部门初步对接过了。移民新村的规划很完善,标准化的住房、配套的学校、卫生院都在同步建设,而且政策补贴也很到位,能够保障大家未来几年的基本生活过渡。反之,如果选择留下重建,我们将面临巨大的挑战:资金缺口至少数百万,复杂的地质加固技术从哪里来?专业施工队伍能否请到?后续长期的维护成本谁来承担?更重要的是,我们无法对抗未来的极端天气。面对这些现实问题,我们现有的力量,恐怕……很难支撑。这不仅仅是不甘心的问题,更是现实能力的问题。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情感冲动,而做出可能让乡亲们陷入更大困境的决定。”
她的分析条理清晰,逻辑严密,将美好的愿望拉回到冰冷的现实地面。
张教授默默地听着,目光却越过她们,远远地投向试验田的方向。
在那里,他看到陈阳正不顾一切地蹲在地上,用双手拼命地扒开沙土,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株幸存的幼苗,那背影倔强得让人心疼,也孤独得让人心碎。
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,也曾这样为了一个理想而不顾一切。
可是,岁月和经历告诉他,现实往往比理想更骨感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空气中混合着沙土和淡淡的植物汁液味道,这味道曾经让他无比振奋,此刻却充满了苦涩。
他的声音极其沙哑,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挣扎,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:“我懂……你们说的,我都懂。理性上,我知道你们是对的。安全第一,现实困难……这些道理,我比谁都明白。”他的声音开始哽咽,眼圈红了,“可是……这片试验田……”
他伸手指向那边,手指微微颤抖,“它不只是一块田啊……它是我和陈阳、穗儿,还有之前因为觉得没希望而离开的同学们,熬了无数个日夜,一滴汗一滴汗,甚至是一滴泪一滴泪浇灌出来的。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记录数据,冬天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守护幼苗……穗儿那丫头,为了省水给苗喝,自己嘴唇干裂都舍不得多喝一口;陈阳那小子,为了观察夜间土壤墒情,差点被狼盯上……它是我们对抗这片荒漠的希望,是金川村可能焕发新生的种子,也是……也是我们这些傻子的信仰啊……”
老人说到这里,再也控制不住情绪,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他赶紧别过头去,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,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。“现在,眼看它就要在这沙土下焕发生机了,却要我们亲手放弃……这心里头,就像被挖走了一块肉啊……太不甘心了,真的太不甘心了……”
这位一生致力于改造荒漠的老教授,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他的眼泪,不仅是为试验田而流,更是为那看似触手可及却又被迫放弃的未来,为那份沉重而无力的不甘。
不远处,陈阳的母亲正紧紧攥着陈父的胳膊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往下掉,滴落在满是尘土的衣服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
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,心里没有那么多宏大的理想和乡土情怀,她最大的愿望,最朴素的信仰,就是儿子平平安安。
“他爹……你就劝劝阳阳吧……算我求你了……搬迁好,搬迁安全啊!这鬼地方,我是再也不敢待了!前天晚上,那风吼得跟鬼叫似的,沙子打得窗户啪啪响,房子都在晃……我以为……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阳阳了……”
她泣不成声,身体因后怕而剧烈地发抖,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臂,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,“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他要是……他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,我可怎么活啊……我还不如跟着他去了……”
母亲的哭声悲切而绝望,那是一个母亲最原始、最深刻的恐惧,足以让闻者心碎。
陈父一下一下地、沉重地拍着妻子的背,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“川”字。
他理解儿子的执着和那份对土地的眷恋,他也曾年轻过,也曾有过梦想。
但他更理解妻子的恐惧,那是基于最本能的母爱。他望着儿子在试验田边那固执而孤独的背影,又看看身边哭得几乎晕厥的妻子,重重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现实的无奈,声音低沉而沙哑:“哎……你别光哭,哭有啥用……阳阳那驴脾气,你又不是不知道?他认准了的事,八头牛都拉不回来……他随我,倔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复杂地环视着这片熟悉的土地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也许……也许这孩子是对的……这村子,总得有人守着,总得有人……试试看吧……只是,苦了你,也苦了孩子了……”
他的话里充满了矛盾、无力感,以及一种深沉的、不善表达的爱与牺牲。
这个一向顶天立地的汉子,此刻眼角也湿润了,他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,不愿让人看见。
这时,年幼的小石头,怀里还紧紧抱着昨天拾穗儿塞给他的那一小包沙枣干,像是抱着最珍贵的宝贝。
他懵懵懂懂地挤过人群,来到蹲在地上默默流泪的拾穗儿身边,仰起小脸,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害怕,小声问道:“穗儿姐,我们……我们真的要搬走吗?搬走了,是不是就不能去村口那棵老胡杨树下玩了?它会不会想我们呀?还有我埋在树下的‘宝贝玻璃珠’,还能挖出来吗?你说过,等夏天来了,要带我去看胡杨树开花,黄灿灿的,像星星一样……这些话,还算数吗?”
拾穗儿看着小石头天真无邪的脸庞,听着他稚嫩却直击心灵的问题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胡杨树下的承诺,玻璃珠里的“宝藏”,那些她曾经随口许下的、关于未来的、美好的约定,在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拷问。
她蹲下身,紧紧抱住小石头瘦小的、温暖的身体,把脸埋在孩子稚嫩的肩膀上,泪水瞬间决堤,浸湿了孩子的衣襟。
她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,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,胡杨树会想他们,玻璃珠会挖出来,夏天的胡杨花依然会像星星一样灿烂……可是,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,灼痛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未来如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,她看不到方向,只觉得冰冷刺骨,而那曾经描绘过的、温暖的图景,正在眼前一点点碎裂、消失。
她的沉默和汹涌的泪水,就是最残忍的回答。小石头似乎明白了什么,也不再追问,只是伸出小手,笨拙地拍着拾穗儿的背,小声说:“穗儿姐不哭,小石头乖……”
去?还是留?
这简单的两个字,此刻却重若千钧。它关乎生存与死亡,关乎理想与现实,关乎记忆与未来,关乎个人选择与集体责任,也关乎一段刚刚萌芽却又遭遇严酷风霜的爱情。
矛盾像一张无形却又无比细密的网,将帐篷下的每一个人——满怀理想的青年,忧心忡忡的学者,恐惧不安的母亲,矛盾无奈的父亲,眷恋故土的老人,懵懂无知的孩子——都紧紧缠绕在其中,越挣扎,缠得越紧。
没有人能轻易地说出那个决定,因为每一个字的背后,都可能是一生的牵挂、无尽的遗憾,甚至是鲜血与生命的代价。
空气中弥漫的,不仅是沙土的味道,更是浓得化不开的离愁、别绪、恐惧、不甘、牺牲,还有那在绝望边缘挣扎的、微弱的、却不肯轻易熄灭的……希望之火。
王旗长看着眼前这悲恸而混乱的场面,看着那一张张流泪的脸,一颗心也沉甸甸的。他何尝不想两全其美?但职责和理性告诉他,必须做出最稳妥的选择。
他攥紧了手中的文件,指节发白,开始思考如何进一步解释政策,如何安抚情绪,如何引导大家走向那个在他看来更安全、却也必然伴随着阵痛的未来。他的工作,才刚刚开始,而每一步,都踏在乡亲们的心尖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