蒲剧 第四章
蒲剧 第四章 (第1/2页)四
进入腊月,日子便快到来不及数,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八。秦家里里外外张灯结彩,上上下下喜气洋洋。过年的气氛和娶亲的氛围叠加在一起,秦家更显得热闹非凡,红色的宫灯一直从大院门口延伸到各个四合院内。
院里的人个个都像要当新郎官一样,脸上洋溢着笑。
他们从小年就开始忙碌上了,擦拭着每个窗台,清扫着每个巷道,装点着每个转角。尤其是秦家祠堂,喜庆中不失肃穆,红色的蜡烛在幽暗的享堂中发出淡淡的光亮。秦家先人的供桌上摆放着四碟八碗,香炉里的香燃烧着,香灰时不时随风掉落,四处飞扬。
杨氏让李管家给下人每人赏一块大洋,这对于穷苦人来说不亚于过年捡了个元宝,别提多高兴了,有人已开始盘算着趁县城逢集时给媳妇扯块布,一家人都能做件新衣裳。
不过李管家交代他们:不管什么人问,只管说是三少爷要娶媳妇了,因腿脚不便迎亲,二少爷代劳。
秦君青住的东院也是一座三进式四合院,院后边是一个小花园,和西院相通。平日里他总喜欢和一些狐朋狗友在小花园里猜拳喝酒,乌烟瘴气。好在是离秦老爷的北院较远,父母眼不见心不烦。
今天秦君青的院子除了挂满宫灯外,还比别的院子多了些彩带。就连他的卧室,床头也挂上了红丝绸拉花,簇新的红绸缎被子铺满了床。
母亲杨氏一早就让人来叫秦君青,下人四处找寻却不见踪影。直到秦君民的迎亲队伍要出发了,杨氏也没能和秦君青说明情况。
秦君民骑着高头大马,头戴插花礼帽,上身穿红色丝绸长马褂,足蹬日本留洋时的锃亮黑皮鞋。肩上斜挎用红绸布盘好的花红,人显得非常精神。
唢呐吹奏完毕,开始放铳,每一个铳可放三响。铳声震耳欲聋,声音响彻云霄。铳声毕,唢呐声再次响起。迎亲队伍出发了,走在最前面的是秦君杰的小儿子鸿业,他挑着一个小扁担,扁担一头是一只卧在竹笼里的公鸡,另一头是一个银酒壶,上面绑着一棵葱。如果是一般人家娶亲,唢呐班子只有四人:一个鼓手,一个打镲,两个吹唢呐。而秦家就不一样了,九人组成的唢呐班子,六人吹唢呐,一人敲鼓,一人打镲,一人敲锣。
从秦家大院出来,唢呐声此起彼伏,一路不停歇。四匹枣红色马相跟着往前走。放铳手时不时连放三响。迎亲队伍绕着庙后村主要巷道走了一圈,在即将出村的十字路口,被一群看热闹的村人拦住了,要求唢呐班子吹奏一曲。这是汾阴县的一种风俗,但凡娶亲或者办丧,如果有人拦,乐人班子一定要吹奏一曲,展示主家的好人缘。
唢呐班子摆开架势,在一阵急促鼓声中,一曲《张良归山》响起。鼓、镲、锣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时而急促、时而舒缓,乐器手摆出一副互相挑逗的姿势,场面非常热闹,引得围观路人纷纷叫好。
枣红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热闹场面,即便是放铳声震天响,它也只是轻微摆动脑袋。秦君民坐在马鞍上,双手拉着缰绳,身子随着马的晃动而晃动。他耳朵里响的是唢呐声,心却早已随着他的实业梦飞到千里之外的河南汲县。
汲县富商王锡彤民国8年开始在汲兴办纱厂,经过两年努力,民国10年纱厂开始投产,现在已成为当地颇有影响力的实业。汾阴的情形则与汲县极为相似。尤其是庙后村周边,西临黄河,滩地千里,是种棉花的良田。秦君民查阅了一些资料,了解到从明万历年间已开始河东各县遍种棉花。当时官府年征收棉花约10万余斤,棉布近20万匹。慈禧太后逃往西安路过河东时,发现河东盛产棉花,便下令在绛州筹建纱厂。可惜承办官员将大部分款额私分,致使纱厂难以投产。秦君民决定年后即刻动身前往汲县考察,争取将纱厂引到汾阴。
今天的婚娶对秦君民来说多少显得有些无奈。从说媒、定亲、换帖、纳彩、请期,他统统都没参与。只是到了迎亲时,他这个所谓的“新郎官”才算出现了。新娘岚秀他并未见过,只听人说长得漂亮,这种“伤天害理”的事秦君民打心里更不愿意去做。
就在秦君民胡思乱想的时候,几声铳响又将他拉回了现实。迎亲队伍出发了。
冬日的黄土塬十分萧瑟荒凉,一蓬蓬干枯的蒿草在野风中颤抖着,被吹折的蒿草则随风在地上翻滚。迎亲队伍尽管人数众多,但在这荒野里,在这长长的小径上,拉长的队伍则显得稀稀拉拉。乐人时不时吹奏几声,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在空旷的土塬上发出幽咽的声响,有几只鸟被铳声惊起,飞快地掠过天际,翻越沟沟梁梁,消失在远方。残雪斑斑点点躲藏在背阴处,慢慢融化的雪水让周边的植物变得湿润起来,让人在冬天里还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。
从外面鬼混回来的秦君青走进大院并没有感到奇怪,每年过年秦家大都如此,只不过是今年正赶上老二娶妾,宫灯挂得多了点。但当他扶着四娃的肩回到自己院子里时,张灯结彩的场景吓了他一跳,他叫住正在忙碌的刘老黑问:“老黑,这是弄啥哩!院子拾掇得像是我要娶媳妇似的?”刘老黑故作惊讶地说:“三少爷,今儿个就是你的大喜日子,不信你问旁人。”几个正在忙碌的下人也点头称是。秦君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刘老黑说:“老太太一大早就过来叫你,几次三番寻不见,只好让二少爷代你迎亲去了。”
秦君青连忙往北院走,四娃过去搀他,他一把推开了。由于走得匆忙,秦君青差点撞上来来回回忙碌的下人。
“娘,娘,你们到底是做啥哩!咱家今天谁娶媳妇?”秦君青一瘸一拐掀开母亲的门帘,走了进去。
“你还有脸叫唤,一大早就让人寻你,你死哪去了?成天就知道和这些狐朋狗友鬼混,不学一点点好。”母亲板着脸从里屋走了出来。秦君青一看母亲发怒气焰立马平息了许多,站在原地听母亲训斥:“你老大不小了,要不是腿脚不便,早就娶上媳妇了,也不用娘跟上你操心受累。娘这样做,是怕人家打听到吃喝嫖赌的坏名声吹了这门亲事。新媳妇娘派人打听清楚了,本本分分,就是家里穷苦些,这些对咱来说都不是个事,人本分就好。一家子倒不弹嫌做大做小,欢天喜地的。如果晓得成了秦家媳妇,不定乐成啥样了。老二替你去迎亲,回来你只管拜堂入洞房就行。”
秦君青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说:“娘、四娃,我不是在做梦吧?”四娃忙说:“三少爷,人常说做梦娶媳妇,这事还真让你遇上了。”杨氏让本家几个女人领三儿子回自己院里拾掇,她怕秦老爷听了这些事又心烦。
岚秀家这一日也是人声鼎沸,她要嫁给秦家的消息几乎轰动了整个临河村。如果不是和秦家有婚配,穷家女子出嫁最奢侈的衣服,也就是一身红绸缎缝制的衣裤。但秦家给她送来了红色的衣、裙、鞋、袜,并配有凤冠霞帔。本家婶婶用红线给她开脸,她盘腿坐在空旷的炕上,炕上铺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红绸缎被子。阳光透过麻纸裱糊的窗棂,暖暖地照耀在她光洁的脸庞上,恬静而温润。
院子里搭着帐篷,人们围坐在圆桌前,吃着、喝着,猜拳声和说笑声混合在年味已经浓郁的空气中,泥土中似乎也透露着一种芬芳。
秦家迎亲的队伍正在吃席,秦君民所在的桌子正好在窗户前,他看着一桌子饭菜象征性吃了几口,大冬天里吃席确实有点冷,他忍不住喝了一口酒。岚秀的父亲在本家兄弟的陪同下挨桌敬酒。汾阴人敬酒很多时候是“装腔作势”,本家兄弟拿着酒壶,作势要给全桌人敬酒,嘴里说着“来,多喝点”,其实手里的酒壶并没有要倒酒的意思。而酒席上的人则赶忙摆摆手,嘴里说着“不咧不咧”。推辞不过便推出一人为代表,连喝三盅酒。挨桌转下来,往往一壶酒都倒不完。
敬酒的时候,乐人持续吹奏着“慢摆场”“紧摆场”“披马令”,一曲接一曲,咿咿呀呀。
岚秀坐在炕头,一切收拾停当后便用红盖头蒙头。一层薄薄的红布,仿佛一个巨大的天幕一样,让这个即将为人妻的女子有了片刻时间,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事情。在盖头里她可以睁开眼睛,可以做各种表情,可以想各种心事。她没有与窗外这个和她只隔着一层薄薄麻纸的男人说过话,甚至没有见过面。她想起了《柜中缘》中许翠莲的唱词:
无奈我拔簪刺窗偷眼望,顿觉得引来梅花一线香,细眼瞧,蝼蚁也恋春色早,情切切倒拖花瓣上东墙。
许翠莲不愿意隔窗怀春,最终走出大门享受春色,“飞银针”为自己做起嫁妆。岚秀却只能穿着秦家送来的嫁妆,坐在炕上,藏在红盖头里,想象着前来迎娶她的男人的模样,
酒席吃毕。秦家不等帮忙的村里人来讨要喜钱,就已经大把大把将铜钱扔了出去,引得院子里一片混乱。
本家已出嫁的嫂嫂把岚秀从屋里搀了出来,引到祖宗牌位前。司仪则大声招呼:“请舅家人到前面来。”又喊:“请新郎到前面来。”
新郎和新娘手牵喜绸在祖宗牌位前站定。司仪又请新娘父母在祖宗牌位前分坐两边。岚秀娘在村人的逗笑中急忙走到椅子前。这个女人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红棉袄,笑得有点拘谨,岚秀爹更是笑得不自然。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,一个穷得全家人都要合穿一条裤子的人家,居然能和汾阴县首富攀上亲家。
隔着盖头,当着众人的面,秦君民也不好意思紧盯着未过门的“媳妇”看。不过从侧影他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女子身材凹凸有致、不胖不瘦。随着司仪的口令,秦君民机械地叩拜着范家的祖宗,岚秀的父母。
离别时刻,岚秀终于发出嘤嘤的哭泣声,她跪在地上久久不愿意起来。拜别父母,感念他们养育之恩的哭声是真诚的。她在哭声中迎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家庭和人生,在哭声结束自己和龙武短暂到还没来得及流露出来的男女情愫。
(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