蒲剧 第一章
蒲剧 第一章 (第2/2页)龙武是村西头老刘家二小子。老刘本和刘老黑是一个村的,也是因为家里孩子多,就入赘到临河村范家,成了范家上门女婿。上门女婿是被人看不起的,但因为老刘家两个儿子龙斌和龙武都和老刘一样五大三粗,村里人只在背后议论议论,从没人敢当面说不是。加上老刘又是村里的屠夫,经常手持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巷子里走来走去,更是让村人看了发怵。
龙武随他爹,打小就长得结实,眉心里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狠劲,一般没人愿意和刘家人比狠斗勇。
夏日里秦家大少爷秦君杰的儿子鸿业过满月,这可以说是庙后村的大事了。秦家请了汾阴县有名的“麻子红”戏班来唱戏。岚秀听说后非常高兴,
就央求母亲和她去庙后村去看戏,母亲拗不过答应了。两人前脚出村,得到消息的龙武后脚就跟了去。
“麻子红”的戏在秋风楼前的品字型戏台东台上演。品字型戏台分为东台、西台和南台,呈品字结构,一般很少有戏班子在南台上演出。东台汾阴人称“道家台”,两侧上书“前缓声,后缓声,善哉歌也;大垂手,小垂手,轩乎舞之”。西台称为“佛家台”,上联为:世事总归空,何必以空为实事;下联为:人情都是戏,不妨将戏做真情。一向不服任何人的马连举对汾阴知县所作对联也是赞不绝口。说这副对联把道、佛、人,前世和来生,历史与现实巧妙结合在一起。
老人们记得三个戏班子同台唱大戏还是在同治年间,恰逢被大水冲毁的秋风楼重新落成,汾阴知县很高兴,分别请了河南豫剧、陕西秦腔、汾阴蒲剧三个戏班,三台戏唱了四天五夜,吸引了方圆十里八乡村民蜂拥而至,乡民们大饱眼福,津津乐道好几年。
村里唱戏就是农村人的“年”,十里八村的乡民会一窝蜂涌过去看。尤其是像“麻子红”这样的名角。岚秀从小就喜欢听戏,有些戏文还能哼几句,可以说,她人生的阅历,讲话的方式,处事的原则,知识的积累,都是从戏文里听来的。她常听人说“宁肯误了收秋打夏,不能误了麻子红挂画”。
“麻子红”体态消瘦,眉清目秀。虽说是男儿身,却在戏里扮的
是旦角,唱念做打无不酷肖女子。如果不是卸了妆脸上有些麻点,还
真难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看。
戏一般每天唱两场,一场从吃早饭开始,大约一个时辰。白天很少唱整本戏,多以折子戏为主,一上午往往要唱三到四场。整本戏则选在晚上,有时会唱到后半夜。
台上唱的是《打神告庙》,麻子红扮演的敫桂英在海神庙哭诉丈夫王魁“贪富贵攀权势另恋新婚”“似这等负心汉人神共愤”。台上唱得如泣如诉,台下岚秀听得垂泪连连。龙武在不远处看得心疼,几次想过去和岚秀说几句话,又害怕周围人说闲话,只好在远处观望。台上“麻子红”的唱词和震天响的器乐早被他抛到黄河边,眼下脑子里、眼睛里只有岚秀。等到看戏末了,龙武才去小吃摊上买了几个油糕,悄悄从人群中挤了过去,装作不经意间看见岚秀的母亲,嘴里忙不迭地说道:“婶,看戏了?哟,秀也在,我买了几个油糕,一个人也吃不了,你们吃几个吧!”二怪娘并不知道自家女子和龙武偷摸来往,只道是龙武骚情,便毫不犹豫接过油糕吃了起来。岚秀白了龙武一眼,故意没理他。
台上的戏已换成《三娘教子》,麻子红也在台下歇息,岚秀没了看戏的兴致,便四下里看了看,龙武在不远处注视着她,她和娘说了声要去茅房,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。
台上唱的是千古传奇,台下演的是人间悲喜。难怪品字型戏台上有一副对联写道:“游哉悠哉,头上生旦净丑;演也艳也,脚下士农工商。”唱戏吸引了汾阴县城周边村里的小媳妇、小女子,也吸引了一些骚情的男子。他们在台下趁着女人专注看戏时,拍拍女人的屁股,有些胆大的,趁机在女人的脸上捏一下,胸上摸一把。还有些平日里在村里相好的,借看戏的名头聚在戏台下,吃点好的,说些情话,亲个嘴儿。
龙武见岚秀朝自己走过来,忙迎上去,两人一前一后往戏台后卖凉粉、卖油糕、捏糖人、耍把式卖艺聚集的方向走。
走到凉粉摊前,龙武问岚秀:“老柴的凉粉可是出了名的好,给你抓一碗?”“我告我娘上茅房,却来这达偷吃凉粉。”岚秀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。
老柴招呼两人在红漆长条凳上坐下,用“挠”在做好的凉粉团上刮了几下,细滑的凉粉像流水般从“挠”的缝隙间流了出来。老柴麻利地用老瓷碗盛了一碗,加上醋、油辣子、芥末等调料。还要抓第二碗的时候,龙武抬手挡住了,说道:“就给俺媳妇抓一碗,我不吃。”岚秀打了龙武一下,小声说“谁是你媳妇,掌柜的,别听他胡说”。龙武坐在旁边看岚秀吃凉粉,说了声“我再给你买个糖人去”,没等岚秀开口就起身走了。
雷哼哼这天正好也带着几个人悄悄来看戏。他是陕西人,原本在国民党新编第14师当兵,曾随张治公部队攻打西安,在冯玉祥援军解围西安时受伤逃离部队,便借讨吃要饭在陕西流浪了半年,秋天随秦家渡船来到汾阴。雷哼哼贼心不死,凭借私藏的手枪很快在汾阴拉起一支队伍,长期活跃在黄河滩,打家劫舍,成了汾阴县的祸害。雷哼哼爱吃陕西米皮,但在汾阴,想吃米皮却是件难事,他也不想费周章过河,有时也会吃碗凉粉解馋。
听说晚上除了唱蒲剧,还有陕西的秦腔,唱的是全本《周仁回府》,这一来就勾起了雷哼哼的思乡情。雷哼哼戴着墨镜,悄悄在老柴的凉粉摊前坐下。
老柴忙招呼:“这位爷,来一碗?”雷哼哼手下二炮子有点不耐烦:
“啰唆啥?不吃凉粉坐你这做啥?”老柴吓得不敢再吭气,麻利地抓了一碗,恭敬给雷哼哼递了过去。雷哼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:“也不问爷吃不吃饸络,换一碗。”老柴大约听出来人是谁了,说话声音变得有点哆嗦,忙给来人换了一碗纯凉粉。
岚秀只顾自己吃,听老柴与人争执,抬头看了一眼,却和雷哼哼对了眼神,雷哼哼当即惊掉了下巴,愣了半晌。汾阴县漂亮的小媳妇、小姑娘他见过不少,像岚秀这样的却从未见过。雷哼哼一个眼神,二炮子过来指着岚秀问道:“你哪个村的?”岚秀吓了一跳,正要说话,龙武拿着糖人回来了,接过话茬说:“媳妇,给你。”岚秀忙站了起来,说:“不让你买偏不听,我妈在里面等急了。”俩人说完起身就走。二炮子瞪大眼睛:“问你话了,哑巴啦!”龙武瞥了一眼,冷冷地说:“要骚情去一边,少撩骚我媳妇!”
龙武的狠劲让二炮子有点犹豫,因为是大白天,雷哼哼也不想惹事,冲二炮子摆了摆手,放两人走了。
二怪娘只顾看戏,根本无暇顾及女儿的事。这个身形瘦削、风韵犹存的女人别看个子不高,但遇事从不惊慌,处事果敢,自嫁到范家,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。
在一家人和刘老黑他们说事情的时候,岚秀也起来披了件棉袄,悄悄躲在门口听一屋子人说话。二怪娘一直没吭气,她隔着不时跳动着火苗的油灯,盯着刘老黑的眼睛,希望能从那双深陷的眼窝里,读出一些事情的端倪。
油灯上的火苗再次跳了几下,屋子短暂黑暗之后,忽然间亮了些。毫无头绪的几个人随着屋子里的亮光,仿佛突然间在油纸上戳了个洞一样,希望一下子就跳了出来。
“上次的条件没变,秦家太太又加了两条,保准你们全家满意。这次可不能再打我这老脸了,要不没法向秦家太太交代。”刘老黑咳了两声说:“五个大洋外加一头牛。咱女子的嫁妆等物不用操心了,过几天派人送来。”二怪抱怨说:“老黑叔,这些我咋就不晓得?一路上也不和我说。”
老黑干瘪的脸在黑暗里绽开了笑容,他说是临走前太太叫他过去专门交代了一下。二怪爹依旧是不吭气,自顾自抽着旱烟。二怪娘轻轻打了个哈欠说:“他老黑伯,话说到这,我就把你的脸拾起来,你回去给太太交差吧,就说范家同意了,以后二怪就不是长工了,算是在秦家谋了份差事。”
刘老黑起了身,说:“弟媳你是个痛快人,我和二怪就回去交差了,剩下的事甭操心,秦太太会让人处置妥帖。”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夹杂着道别声,开闭门声,远处的狗叫声,没多久,小院里又恢复了宁静。
岚秀躺在炕上没有挪动身体,她盯着空洞的房顶,在暗夜里,破旧的屋顶显得深邃而悠远。
岚秀的耳朵里仿佛又响起了蒲剧里短而急促的梆子声,梆、梆、梆的脆响似乎在敲击着她的灵魂,每一声都震彻心肺,岚秀不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起来。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是马嵬坡前赐死爱妃杨玉环的唐明皇,还是西厢记里对崔莺莺痴情的张生。原本想做《挂画》里的少女耶律含嫣,冲破世俗偏见,大胆追求自由和爱情,奈何家境窘迫,只能在父母的安排下,去给有钱人做妾。
想到这儿,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。